Diana 戴安娜
戴安娜此文和军人有关:
一个当解放军的叔叔,催生了下一代当兵的强烈欲望。
一个当国军的舅舅,在档案里阻断了下一代当兵的所有道路。
一个又想哭又想笑的时代,留下了多少催人泪下、不堪回首的故事。
作者用幽默的文字写出忧伤的经历,带给人的冲击力更猛烈。
戴安娜的文章是历史的见证,是个人人生的真实体验,也是对我们所处这个时代的无声赞美和讴歌。
我奶奶在世的时候,我家共有四代二十口人,有着各种各样的职业,有当科研人员的,有当普通工人的,有当灵魂工程师的,有当人民勤务员的,也有几个当官的,可居然没一个当兵的。其实,我们家里的年轻人倒是特别特别想当兵,尤其是几个男孩,那是因为深深受到了我们家一个长辈的影响,但后来我们一个也没当成兵,也同样是受到了另一个长辈的影响。这两位长辈可都曾经当过兵,他们一个是我爸爸的弟弟,一个是我妈妈的弟弟。
先说我爸爸的弟弟,也就是我的叔叔,他刚一解放就入了伍,那时新中国刚成立,少年英俊,一腔热血的他响应祖国的号召,参军去了部队文工团,成了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。
我那时尚小,从没见过叔叔,第一次见到他是他一次回家探亲,依稀记得家中的院子里来了一个黑黑壮壮的解放军叔叔,一身戎装,身板笔挺,帽子上的红星一闪一闪亮晶晶,走起路来呼拉呼拉一阵风, 名副其实的“拉风”!奶奶把我拉到他身边,让我叫他叔叔,当然叫叔叔啦,还用你教?谁不知道解放军永远是和叔叔连在一起的。后来才知道他可不是我电影里常见的解放军叔叔的“叔叔”,他是我爸爸的亲弟弟我的“专有叔叔”。当邻居家小孩闹清楚这叔叔非那叔叔的时候,对这个叔叔崇拜得不要不要的,而投向我们兄妹的目光简直就是肃然起敬了,这真是“一人参军,全家光荣” 啊!
在叔叔探家的那段日子里,弟弟挎着玩具冲锋枪,哥哥挥舞着自制的木壳枪,加上我们几个假小子、疯丫头,整天屁颠屁颠地跟在这个偶像叔叔身后跑,并且暗暗在心中作出了人生中第一个重要决定 --- 长大了一定要当个解放军叔叔,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!
后来叔叔从部队转业到了地方,他残废了,成了一个三等甲级残废军人,不再适合呆在部队里了。他从一个实墩墩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病怏怏的药罐子,每天就看着他捧着一个搪瓷杯子喝中药,搪瓷杯上面赫然五个红漆大字“最可爱的人”。嘁!我这个小孩怎么也想不明白,这个人可爱吗?他可爱在哪里呀?又高又白又瘦,既不威武,也不雄壮,这样的人会骑马打仗还是能冲锋陷阵?与我第一次见过的那个黑黑壮壮的解放军叔叔简直没法比,一点也不可爱!
这一点也不可爱的叔叔却整天背着一只特别可爱的军挎包,在当年,军挎包可是比现在的LV包还要珍贵、还要稀缺的包包,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东啊!叔叔背着他那军挎包,三天两头呼哧呼哧往医院跑,回家后捧着那个搪瓷杯,把中药咕咚咕咚往胃里灌,但就是这样一个废人,还到处受尊敬,凡事受优待,逢年过节还常常有人提着慰问品登门拜访。这更让我们深刻领会到当兵的好处:当兵受人尊重受人爱戴,当兵有人关心有人惦记,当兵还能背靓包穿新鞋 ,我们小时候可是没少打赤脚哦!
其实最让我们心动的是叔叔手里的那张卡,凭着这张卡,无论他去火车站,汽车站,或是轮船码头,不用费劲排队,不用掏钱买票,把卡那么一亮,哇,太潇洒了!这对我们是多么大的诱惑啊,为了也能这样潇洒走一回,必须去当兵啊,那怕以后会残废!没说的,初心决不忘,铁了心的要去当兵。
激情燃烧的岁月
后来真正影响我们而没能当上兵的,是我妈妈的弟弟,我的舅舅。舅舅也曾经是个兵,全国解放前夕刚从海军学校毕业,一样的少年英俊,一样的一腔热血,可他却走上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路,--- 随着部队去了海峡对岸,成了一名“恐怖”的国军!去台的船经江西九江的时候,爸妈还专程去看了他,这成了他俩后来怎么也说不清楚又讲不明白的严重事件!
从打小学填第一张履历表开始,我们兄妹五个的社会关系里就有了这样一个叔叔和那样一个舅舅,人们不会因为我们有这样一位残废军人的叔叔而对我们括目相看,悉心培养,却对我们有这样一个从来未曾见过面的舅舅而“另眼相看”,区别对待。对这样一个陌生的舅舅,我们一般不愿主动向别人提起,但每次都会如实地填在表上。说起来别人都不会相信,从小到大,填履历表居然成为我最不喜欢、最为难堪的一件事情。
最亲近又最陌生的姐弟俩
舅舅这个兵一当,全家就遭了殃。哥哥痴心不改想考军艺--- 没门!姐姐情窦初开爱恋兵哥 --- 没戏!我和弟弟只好一个下了农村,一个去了边疆,为了我们的“原罪”,去努力改造,脱胎換骨!
弟弟是当地唯一一个报名去黑龙江的,因为黑龙江有解放军建设兵团,当不成兵,去兵团也行啊,好歹也是个穿军装的农垦战士呀。可这也不行,只有红五类才能去兵团,去边境,他只好去了最艰苦最贫穷的生产队落户,每天挣的工分仅八分,一张邮票的钱。
弟弟在那儿与贫下中农一齐战天斗地,两年时间没回家,这儿就有谣言传开了,说他没回家是因为偷越国境投靠苏修,被边防军人当场击毙 --- 怪不得那么主动报名去黑龙江,真有心计!而我们却还都蒙在鼓里,后来有人神秘兮兮地来问我,我才知道。简直是无中生有!很气愤又觉得好笑,他插队的集贤离他越境的黑河足足有3650里地,他才十七岁,他只挣八分钱一天,他有那能力和财力吗?他有那贼胆和狗胆吗?除非他变成孙悟空,翻着跟斗腾云驾雾去投敌!
所幸的是当地的贫下中农并没有歧视嫌弃我们,下乡第一年我和弟弟都入了团,双双评上了五好社员。更令人高兴的是我终于当上了兵,一个不是兵的兵 --- 生产大队的基干民兵,也算是圆了自己多年的一个梦吧!
但即使是这样,在一些重要场合,关健时刻,我们总还是属于永远也教育不好的“可教育好子女”。记得那是1971年,为纪念伟大领袖毛主席畅游长江五周年,跟着毛主席在大风大浪中前进,市革委会决定抽调千余名革命群众,组成红小兵,红卫兵和基干民兵三个方阵,于7月16日横渡甬江。县里已通知我让我前去参加,可名单到了公社,原则性极强、警惕性极高的革命领导楞是把我的名字从名单上划去了,看不到经过贫下中农几年教育的我阶级觉悟的提高,无视我已改造成一个分得清敌我,站得稳立场的“五好民兵”这一事实,死死抓住我有兵舅在台湾这一致命的政治问题不放,坚决不给我这一无上光荣的政治待遇。我的心里又是郁闷又纳闷:这究竟是横渡宁波甬江呢还是横渡台湾海峡呢?
舅舅在大陆共有二三十个亲人,个个都受到过不同程度的牵连,而他在台湾也是郁郁不得志,在部队里很不开心,又因为思念家乡和亲人,他不久就离开了部队,去了一艘商船上工作, 天真地以为当船员也许会有机会返乡,那怕只是回家看上一眼。他从二副,大副,一直干到船长,去了世界上好多好多国家,就是实现不了回大陆这一奢望。
从小一块长大的妹妹结婚,他这个当哥哥的不能前来参加婚礼,日夜思念的母亲孤老终去,他这个当儿子的也不能前来参加葬礼。于是他发了疯似地写信,信只能通过香港的表姨转过来,但他只得到寥寥几封大舅一个人的回信。因各地的政治气候不同,身居东北的小姨一见海外来信连拆也不敢拆,昧着良心谎称“查无此人”,让门卫直接退回原地。在浙江工作的妈妈信是拆了,也看了,但这个有问必答的老师对亲弟弟的问候和问题却置若罔闻,视而不见,实在有违她当老师的师德和师风。
舅舅哪里知道自己惹的祸,在海峡那头等呀等,盼呀盼,直等到滿头白发,直盼到滿嘴没牙。
“365里路呀,越过春夏与秋冬,365里路呀,从少年到白头……” 每逢听到台湾歌手包娜娜唱起这首“365里路”,都会令舅舅潸然泪下,他做梦也没想到,他当年当兵赴台这一举动会令他骨肉分离达四十年之久,还影响到了大陆一众亲人!
这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,一幕创巨痛深的悲剧,而我家的遭遇只是个千千万万个中国家庭的一个缩影。
愿理想不再幻灭,愿骨肉不再分离,
愿悲剧不再重现,愿祖国早日统一。
一七年五姐妹赴台探亲,舅舅已不在了。
中间为笔者,旁边两位也是曾经的国军。